浙江省农科院园艺所梨育种专家 施泽彬

我和施泽彬已经有好几年没碰面了。他是我的学长。我进浙江（农业）大学的那一年，他刚从学校毕业，分配到浙江省农业科学院园艺研究所从事梨育种与栽培生理研究。这一干就是35年，从朝气蓬勃的年轻小伙变成头发花白的育种家。

“翠冠”、“清香”、“翠绿”、“初夏绿”、“玉冠”、“翠玉”、“新玉”……一个接一个的早熟梨品种从他们的课题组中选育出来，推向全国各地。其中，“翠冠”成为南方早熟梨的绝对主栽品种，被我戏称为“南梨王”。

浙江省农科院海宁杨渡基地的果树育种区

“1987年我刚进课题组时，资源是很有限的，一棵大树上要接好几个优系，82（‘翠冠’的代号）指的是第8株第2个大枝条。”施泽彬回忆道：“我当时在考种的时候，发现它的外观跟‘菊水’很像，都是花不溜秋的，但肉质比‘菊水’细腻……”

“从一个优系到一个品种，你们是根据什么样的标准去筛选的？”我大学毕业后虽然一直从事专业技术工作，跟梨的接触也很密切，但从来没碰过育种。这是一项很考验耐心和运气的工作。

长锈斑的“翠冠”

“要成为一个品种，首先，品质一定要好。”施泽彬详细介绍道：“当时杭州有两个品种是很有影响力的，一个是‘新世纪’，一个是‘菊水’，是作为‘西湖蜜梨’和‘杭州蜜梨’出口创汇的。按照现在的话来说，当时对标的品种就是‘新世纪’和‘菊水’。‘翠冠’选育出来之后，我们对标的品种就是‘翠冠’，品质要达到‘翠冠’的水平。”

“上世纪90年代农业部优农中心搞了一个全国早熟梨评比，评分的标准是外观占50%，内质占50%。浙江（农业）大学选育的‘西子绿’因为外观漂亮，总拿金奖；‘翠冠’虽然内质非常优秀，但综合评分的时候总比不过‘西子绿’。所以我在1995年提出新的选育目标：要把‘翠冠’好吃的优点和‘西子绿’好看的优点都保存下来，既要好吃又要好看。”

于是，就有了“初夏绿”和“翠玉”这两个颜值出众的姊妹系品种。

“翠玉”的果形与色泽

经过十几年的推广，“翠玉”渐渐在市场上站稳脚跟，并被众多种植者所接受。昨天在慈溪周巷，有着20多年梨树种植历史的宋士卫告诉我，“翠玉”在当地6月20日开始采摘，比“翠冠”要早20天左右，每年的开园价都是5元/斤，亩收入普遍都能达到上万元，远高于原来的“翠冠”。

“你觉得‘翠玉’靠什么在市场上生存下来？”我从体制内出来之后，发现我们原来做的很多工作都是从专业的角度出发，而不是从这个产业的主战场——市场来考虑问题，这就导致国内选育的很多所谓的优良新品种都无法在市场立足。

当年屡获金奖的“西子绿”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。它的颜值终究抵不过“翠冠”的内涵，在市场的竞争中败退下来。

浙江慈溪大量上市的“翠玉”

‘翠玉’能生存下来靠两大优点。”施泽彬说：“第一，就是外观漂亮，它的外观实际上超过了‘西子绿’，这是肯定的。再一个，综合品质也是不错的，美中不足的是糖度偏低，加上老百姓都是提早采摘，糖度就更低了……那天滕元文（浙江大学教授，国家梨产业技术体系岗位专家）讲起，现在市面上在卖的‘翠玉’个头是大了，颜色也转了，但实际上还没有真正成熟，要等它转黄……”

滕元文讲的观点正是我10余年前带着他的研究生做的试验结论。我们把“翠玉”留到与“翠冠”的成熟期一起采摘，这个时候“翠玉”的果皮已经变成金黄色，肉质细脆，糖度达到12%以上，口感与“翠冠”不相上下。‍

大棚里种植的“翠玉”果面已转黄

“但留到这个时候，‘翠玉’其实是没有竞争优势的。”我那个时候其实并不看好“翠玉”的市场前景，因为它上市的口感不如“翠冠”，后来市场接触多了，才明白决定产品价格的不是品质，而是供求关系：“正因为它可以早采，上市期能比‘翠冠’早半个月以上，这是‘翠玉’能在市场上存活下来的关键点。”

同样作为“翠冠”和“西子绿”的后代，“初夏绿”也拥有漂亮的外观，且果个更大，产量更高，但成熟期没有优势，只是略早于“翠冠”，所以也像“西子绿”一样在市场的竞争中被淘汰下来。

施泽彬在介绍“翠玉”的品种特性

“那也不完全是。”施泽彬迟疑了一下，解释道：“肯定是综合的。‘翠玉’如果没有漂亮的外观，没有基本的品质，光凭早，还是不行的。而且它不会早期落果，大果采了之后，小果还会大。”

这个优点宋士卫也强调过。对种植者来说，丰产性也是重要考量指标。

“‘新玉’的优点在哪里？”我是在2018年长三角梨新品种品鉴会上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新品种，对其了解不深，留给我的初步印象是个“三好学生”，综合性状良好，但似乎都不突出。

“新玉”的果形与色泽

“‘新玉’的优点是成熟早，外观好，尤其是糖度很高。”施泽彬强调道：“它的糖度可以到13%，好的可以到14%，这在早熟梨品种中是非常难得的，而且肉质很细，品质很好。但它也有缺陷，在浙江表现叶片不多，花量极大，如果不及时疏果，果子不容易大。”

“需要精细化管理。”我脑海中浮现出几个曾经引种过的日本梨品种，树势中庸，成花容易，如果幼树不及时疏花疏果，会长一串果子，大量营养浪费在无效的生殖生长上，导致树冠很难成形，变成小老树。

张志发在查看“新玉”幼树的结果情况

“它还有一个缺点，跟‘翠冠’一样有采前落果的现象。”施泽彬接着说：“‘新玉’和‘翠玉’这两个品种的果实发育曲线是完全不一样的，‘翠玉’前期长得快，‘新玉’前期长得慢，等到快熟的时候迅速膨大，所以衰老也很快，适采期很短。”

这个问题宋士卫也提起过。2016年，他在引种“新玉”时施泽彬就提醒过他，那一年慈溪示范点就出现采前落果的现象，但宋士卫这些年种下来并没有出现过这个问题，他认为“新玉”的采摘期限跟“翠冠”差不多，前后有20来天。

我们分析原因。如果按照我和施泽彬的标准，现在肯定未到采摘期，但无论是宋士卫还是张志发（北京北方丰达种业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、“新玉”的独家苗木代理商），都认为已经符合市场的要求，可以采摘。这无形中就拉长了采摘期。‍

张志发和宋士卫在交流“新玉”的品种特性

“普通农民适合种‘翠玉’。”施泽彬明确地说：“这个品种在若干年内不会被淘汰，可以代表一个时代。美中不足的是糖度不高，容易被早采。还有，‘翠玉’在有些年份会裂果，在山区种植要特别小心。”

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宋士卫，他选择“新玉”。理由是“翠玉”现在的种植面积比较大，而且目前早熟梨市场都是绿色品种（“翠冠”和“翠玉”），如果有一个黄色品种面市，会有更高的溢价。

“你怎么看张总（张志发）把‘新玉’定义为‘早熟秋月’的做法？从品种营销的角度。”我特意强调道。

套袋后的“新玉”外观酷似“秋月”

这是我和张志发达成的共识，因为从早熟品种所强调的早熟性来讲，“新玉”并不突出，比不过“翠玉”和江苏省农业科学院果树研究所选育的“苏翠1号”，但因其果形和色泽酷似眼下市场当红的“秋月”，上市期又比“秋月”早2个月。借助市场热点，能迅速让这个新品种走向市场，获得果商和消费者的认可。

“也不太合适。”施泽彬摇了摇头，还没等他解释，我就笑了。因为在路上，我跟张志发就聊过，作为育种人，肯定希望能堂堂正正地打出自己的名号，而不是“改头换面”的营销手段。

其实，“翠玉”在市场上也不叫“翠玉”，而是更形象地被称为“苹果梨”。

施泽彬（右）和张志发在杨渡基地交流

“一个品种真正要成功，关键在于前面一两批上市的时候一定要好吃，留给大家的第一印象要好，问题就不大了。”施泽彬解释道：“‘秋月’是日本的品种，我们引进的时间也比较早，在浙江没有优势。这两年通过炒作在北方产区火起来了。”

“其实一个品种能不能火，关键看市场端的反应。‘秋月’是市场端炒出来的，不是苗木商炒出来的。”我解释道。

这一点非常重要。

2022年6月29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