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该颐养天年,她却用柔弱的双肩,挑起照顾卧病儿媳的重担。
20个春夏秋冬,20年操心操劳。人们感叹她的善良、宽厚和忍耐,她却淡淡地说:“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,不值得说。做人就应该讲道德么!”
今年已经83岁高龄的好婆婆马肇容,以道德的力量彰显着感天动地的人间真情。
“好一朵茉莉花,好一朵茉莉花。满园花草,香也香不过它……”明亮温婉的钢琴声,吟唱着一曲江苏民歌《茉莉花》,轻盈地飞出江苏南京市红花地社区。
琴声,在午后的阳光下时隐时现,跃过梧桐枝头,迎着寒风扶摇直上,还不断变化着旋律。邻居说,那是马肇容在为失去记忆的儿媳弹钢琴……
面对突如其来的“定时炸弹”,全家人一时不知所措。马肇容当机立断,“开刀,马上开刀!”
一提起马肇容,立刻有人围上前说:“你要找的是马老师吧?走,我带你去。”
在邻居指引下,记者循着琴声找到了马肇容的家。一位身材小巧、满头银发的老奶奶蹒跚而出。得知记者的来意,马肇容淡淡地说:“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,不值得说。做人就应该讲道德么!”
进了门,20平方米的一室一厅光线昏暗,摆着寥寥几件旧家具。最显眼的陈设就是一张床和一架钢琴。床上,正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。
“她就是您的儿媳周凤兰?”记者轻声问道。“是。”马肇容点点头。
听到记者来访,床上的病人有了动静。“小周,上海的记者来看你了。我弹琴,你唱支歌好不好?”马肇容呼唤着周凤兰。“好,好。”周凤兰在马肇容的搀扶下缓缓坐起。多年卧床,她的行动变得笨重迟缓。
琴声响起。周凤兰坐直了身体,用沙哑的嗓音哼唱起来:“啦啦啦,我是卖报的小行家……”顿时,屋子里弥漫着欢快的音符。马肇容越发卖力地弹奏,十指跳动,银发微颤。
这原本是一个和睦安宁的家庭。20多年前,马肇容的儿子在公安系统做技术人员,儿媳周凤兰在一家工厂当会计,孙子还在学校读书。刚退休的马肇容不甘寂寞,活跃在社区志愿者的岗位上。
1986年,厄运突然降临在这户平常人家。那年,儿媳周凤兰经常感到恶心、头晕,有时眼前还会顿时一片漆黑。
“我又看不见了……”一天,周凤兰惊恐地告诉丈夫,双手焦虑地在眼前抓摸着。凤兰立即被送进了医院。体检结果令全家大吃一惊:周凤兰的脑垂体上长了一个瘤。医生说,这个脑瘤要是再不切除,随时可能导致双目失明,甚至还会威胁到生命。面对这颗突如其来的“定时炸弹”,全家人一时不知所措。
“开刀,马上开刀!”紧急关头,马肇容召集全家人,当机立断作出决定。几个星期后,周凤兰脑袋里的瘤切除了,“定时炸弹”的威胁暂时得到了缓解。
然而几个月后,脑瘤手术的后遗症又逐渐显露出来。频繁发生的头痛、视觉障碍等病症,折磨得周凤兰浑身焦躁不安,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。她的视力一天天地减退,渐渐只能分辨出模糊的人影。她的记忆力也随之退化。过去发生的事情,交往过的老朋友,都渐渐淡出脑海。从那时起,周凤兰无法自理生活,再也没有迈出家门一步。
“她身体好的时候进了我们家的门,现在生了病总不能嫌弃她吧。凤兰就交给我照顾了。” 就这样,老婆婆用柔弱的双肩主动挑起了这副重担。
一人生病,全家乱套。那时,周凤兰的丈夫一大早要赶去上班,中午要赶回来照顾凤兰,下午再赶去上班。不在凤兰身边时,他总在担心凤兰会出什么意外。
有一次,周凤兰的丈夫回家,推门进屋就闻到一股麻油味。满屋子找了半天,才发现床底下摆着一小碟麻油。“床底下有小鸡”,凤兰说。她产生了幻觉,认为床底下养着一窝小鸡崽,就倒了一碟麻油喂它们。
“把糖油酱醋瓶打翻了不要紧,要是不小心打开了煤气,打翻了热水瓶,那可是要出人命的。”周凤兰的丈夫很不放心妻子独自在家。每天来回奔波照顾,让他心力交瘁,想请个保姆来照顾凤兰,但又怕料理得不周到。
看到儿子照顾媳妇那么辛苦,马肇容老人动了心。那时,马肇容有着自己丰富的退休生活。她是社区里一名活跃的志愿者,有时担任社区图书馆的管理员,有时在街道招待所做会计,有时还在社区里义务巡逻。
“她身体好的时候进了我们家的门,现在生了病总不能嫌弃她吧。凤兰就交给我照顾了。”马肇容对儿孙们说。从那天起,马肇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所有的社区工作岗位,回到了家中。她用柔弱的双肩主动挑起了照料儿媳的重担。为了不影响儿子和孙子的正常生活,她要求和儿媳住在一起,两个人还搬到了另外一处,过起了“二人世界”。
儿媳不停地提出要求,一会儿想吃这个,一会儿想吃那个,老婆婆简直成了一个苦差役。
从照料周凤兰那时起,马肇容的生活重心一刻也无法离开儿媳。“每天就像在家看管一个小孩,管她一日三餐,吃喝拉撒。”马肇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幼儿园老师的岗位上,她在这个特殊的“岗位”上一干就是20年。
马肇容的一天,从各种繁琐的生活细节开始。
清晨6点半,天刚蒙蒙亮,马肇容就蹑手蹑脚地在厨房里忙碌起来。里屋,周凤兰还在睡梦中,鼾声低沉均匀。
“三个鸡蛋,一瓶牛奶,然后又是一个蛋黄派。最近她不爱吃鸡蛋,爱喝牛奶,一喝就是好几瓶。”很熟悉儿媳的胃口,一大早老人就张罗了一顿丰盛的早餐。
7点半,周凤兰在摸索中起了床,马肇容听见动静,进屋帮她穿衣。“来,换衣服。伸手,好———”一边哄着儿媳,马肇容一边为她换上更厚的毛衣。“这几天降温,生病的人不敏感,也不觉得冷,所以要盯着给她添衣服。”
等凤兰洗漱完毕,马肇容坐在桌边,看护着她一口口吃早饭。“我还要———”周凤兰指着蛋黄派说。马肇容转身进屋又拿了一包出来。她自己的早餐却十分简单,泡上一杯碧螺春茶,掰一块烧饼,两三口就着茶水下了肚。
“凤兰,你在家听话,我出门给你买好吃的。”8点半,马肇容照例要去菜市场,为儿媳准备一天的吃喝。走之前,老人千叮万嘱,还灌了一个热水袋,匆匆塞进凤兰的怀里,生怕她一个人在屋里冻着。
周凤兰虽然生病,食欲却很不错,嘴巴也挑剔,每天都要吃新鲜的。“她不爱吃素菜,医生要她多吃,我就悄悄在肉里搁点芹菜。我不吃猪肉,但她爱吃,我还得给她买。”老婆婆在一个个菜摊前驻足,脑子里总在盘算怎么满足儿媳的口味,又让她吃得健康。
10点多钟,马肇容买菜回来。老人两手提着大包小袋,在寒风中颤巍巍往回赶。路上遇到邻居,马肇容根本顾不上聊天。刚说了几句,她就急匆匆打断了谈话:“不行,我得赶快回去,凤兰还在家等着我。”
长期照顾一个病人,需要付出常人难以想像的耐心。仅仅照顾凤兰的饮食,就要花费不少心思。凤兰还不停地提出要求,一会要吃这个,一会要吃那个,老婆婆简直成了一个苦差役。
一次,凤兰就说了一句“我要吃灌汤包子———”,马肇容立刻披上外套,奔出门去。不一会儿,凤兰刚吃完汤包,又嚷嚷说“我要吃红薯”。马肇容又是一句话没说,“噔噔噔”顶着寒风出了门。
还有一次,凤兰想吃拉面,马肇容端上锅子,跑到离家十多分钟路程的面馆。怕拉面凉了,马肇容买好面条,端起沉甸甸的锅子紧步往回赶。
老婆婆这样来回奔波着,有时候邻居们见了都心疼地说:“马老师您真不容易,这么大年纪,大冷天还要来回跑。”
“有毒,你想害我!”老人一番好意买回来的面条,却被儿媳大声斥责为“有毒”。
老人说,儿媳挑食一点也没关系,但让人哭笑不得的是,好心好意买回来的食品,却经常被她指责为“有毒”。
有一次,马肇容在糕点铺里买了几块刚出炉的蛋糕,热气腾腾还散发着诱人的香味。一进门,老人像哄孩子一样招呼着儿媳,“凤兰,你看我给你买好吃的了!”周凤兰打开包装袋,鼻子一嗅,问道:“是在超市买的吗?”“不是。”马肇容回答说。儿媳立刻变了脸,指着蛋糕说:“这里面有毒!”随手就把蛋糕扔在桌边。
可是有一次,马肇容刚从超市买回一盒包装精美的蛋糕,周凤兰立刻拆开三五下就吃光了。几次类似这样的经历后,马肇容明白了,儿媳的要求很高。她只认可在超市买的有独立包装的蛋糕干净卫生,而认为其他散装蛋糕都不干净,都是放了添加剂的“有毒”食品。
还有一天中午,马肇容嫌天冷,没有去闹市区一家有名的面馆买面条,就在路边一家小店里顺手端回一锅。周凤兰嗅着气味就分辨出面条的“产地”,大声指责婆婆说:“面里有毒,你要害我!”从中午到傍晚,周凤兰一直不肯进食。直到丈夫下班回来,千哄万劝,才勉强吃了下去。
一番好意却换来莫名的指责,换了别人肯定要生气,但面对儿媳的荒唐指责,老人却不放在心上。
原来,病榻上的周凤兰不仅因脑瘤导致双目失明,在精神上还有严重的“疑心病”。以前在厂里当会计时,别人一说话,她就怀疑是在背后议论自己。当时家里人并没有意识到这是精神疾病的前兆,病情也没有得到及时治疗。如今,周凤兰依靠药物稳住了病情,但是“疑心重”的毛病依然不改。
家里,连周凤兰用的热水瓶也是专门为她准备的。要不她就怀疑瓶子里的水有污染,大冬天里宁可喝生水,也不喝热水。
有一次,意识模糊的周凤兰摸索着走到厨房,开起水龙头就要喝。马肇容从里屋奔出来,一把拦住嗔怪她说:“天冷了,喝生水要拉肚子。”给她披上一件外套,一边哄着她坐下。怕她倒水被烫到,还亲手为凤兰倒上一杯热水。
“凤兰的脑子有些问题,你不能和她计较。”马肇容笑眯眯地对记者解释。
当街拽住了意识不清的儿媳,却被她无意中狠推了一把。老人仰天打了一个趔趄,几乎站不住脚跟,差点摔倒在地上。
对马肇容来说,照顾凤兰不仅是个动脑的活儿,还是一个重体力活。除了管好凤兰一张嘴,马肇容每天还要照料她的起居。
凤兰久病很少运动,身子变得很沉重。瘦弱的马肇容没力气为她洗澡,只能经常替她换衣裳,嘴里哄着她说“换了,换了”,她才肯脱下衣裳。
去年秋天一连两个月,凤兰都不肯洗澡,身上发出一阵阵异味。马肇容也不嫌弃,还是跟她睡一张床。
入冬以来,为了让凤兰一个人睡得更踏实,马肇容悄悄搬出了里屋,在封闭的阳台上搭出了一间小卧室。虽然仅隔屋里屋外,但半夜里只要周凤兰床头灯一亮,睡在阳台上的马肇容就会立刻醒来。
一天夜里,周凤兰起床上厕所,不小心身体一歪,“咕咚”一声重重摔在卫生间里。凤兰哭叫起来,惊醒了马肇容。她外套也来不及披,从里屋奔出来,使出全身气力要把凤兰从冰冷的地面上拉起来。老人怎么也扶不起儿媳150多斤的身体,自己用力过猛,差点栽了一个大跟头。马肇容大声呼叫,惊动了邻居,才终于把凤兰扶起来。
凤兰情绪不稳定时,身上使出的蛮劲像脱缰的野马,孱弱的老人几乎控制不住她。
一次,家里房门恰巧没关好,凤兰从门里溜到大街上。马肇容一路追,一路大声呼喊:“快,快,来人哪,帮我拦住她!”马肇容终于当街拽住了意识不清的儿媳,却被周凤兰无意中狠狠地推了一把。老人仰天打了一个趔趄,几乎站不住脚跟,差点摔倒在地上。
还有一次,马肇容买菜回来就站在门口,寒冬腊月冻得直打哆嗦。好心的邻居觉得奇怪,老太太怎么不进屋呢?跑过去一看才知道,周凤兰堵在门里,急躁地要闯出来。马肇容不敢开门,生怕拉不住凤兰,又让她跑到街上去。老婆婆耐心地在门外和儿媳“对峙”了半个多小时,趁周凤兰转身离开房门的空当,她才迅速掏出钥匙,开门进了屋。
“人家的儿媳妇都喊婆婆为‘妈妈’,凤兰从生病以后就没喊过婆婆一声‘妈妈’,也跟着邻居们喊‘马老师’。”社区主任王照怡告诉记者,人家问周凤兰,“马老师对你好不好?”周凤兰总是回答说“一般”。要是遇上她心情好时,她就回答说“还可以”。这样的回答,连马肇容的儿子都看不过去。他责备妻子说:“母亲对你这么好,你怎么说她对你只是‘一般’呢?”
“听到这些话您一点没往心里去吗?”记者问道。
“她就是一个病人,她做的一切事情你怎么能当真计较?”满头银发的马肇容还是这么简单地回答,没有一丝抱怨。
人们感叹世上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婆婆时,马肇容却淡然地说:“这是一个人最起码的道德。”
20多年来,马肇容彻底被儿媳“拴”在了家中。在邻居们眼里,这种生活是多么“磨人”。有人觉得她可怜,“老的在地上忙得团团转,小的却躺在床上享清福”。有的人劝她,“马老师,您年纪这么大,请个保姆来帮忙吧”。但是马肇容却说,“让别人来照顾凤兰,我还不放心。趁现在我还干得动就多干些。”
“几年前,孙子给我买了一架钢琴解闷。”马肇容抚摸着琴键说。猩红色灯芯绒布下,钢琴擦拭得光亮照人,黑白相间的琴键上,余音缭绕。一本发黄的谱子,爬满了淡蓝色墨水抄写的音符。
有一天,马肇容随手弹起一首老歌。病榻上木讷的周凤兰听到琴声,灰蒙蒙的眼珠子竟然一亮,嘴里跟着旋律哼唱起来。马肇容喜出望外,开始每天坚持为儿媳弹上几首曲子。
《茉莉花》、《天涯歌女》、《四季歌》……一曲又一曲老歌,安抚着病榻上的周凤兰,使她狂躁的心灵平静下来,让她时常流露出快活的笑容。老歌一点点唤醒了周凤兰多年前的记忆,她开始拾起依稀的往事,慢慢辨认出身边的亲朋好友。
“凤兰也是个苦命人,年纪轻轻就得了这样的病,我们怎么能嫌弃她?”马肇容怜惜生病的儿媳。记忆中,当年刚进家门的周凤兰也生得聪慧乖巧,婆婆第一眼就满意了。进门多年,婆媳俩好得像母女一般。
那时家里并不富裕,一次凤兰午休时从厂里跑出来,硬是拉着马肇容进了一家布店,要扯匹花布给婆婆做件衣裳。马肇容怕花钱推辞了半天,凤兰就是不同意。至今,那温暖的一幕还经常浮现在马肇容的记忆里。
长期照顾病人,谁的情绪都会受到影响。但是记者惊奇地发现,马肇容的生活并没有因此黯淡下去。小屋里到处都绽放着鲜花,火红的康乃馨,粉红的玫瑰,紫色的勿忘我,洁白的玉兰花,一年四季花香不断。
二十年来,她为儿媳操劳,从花甲之年,迈进耄耋岁月,一头黑白驳杂的灰发,变成了席卷满头的银丝。邻居们为之动容,纷纷向老人伸出了援助之手———
要是屋里一天没动静,就有人主动上门敲马肇容的家门。好心人留下了电话、手机、小灵通号码,社区领导也经常上门来探望。
人们都说周凤兰真有福气,要是没遇上这样的婆婆,早就活不到今天了。也有人说,马肇容有一个海阔天空的胸襟,才能包容这么多年来无数的琐碎、辛劳和委屈。在人们感叹世上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婆婆时,马肇容却淡然地说:“这是一个人最起码的道德。”
采访即将结束,正赶上老人的儿孙归来,小屋顿时热闹起来。马肇容端过钢琴上的那盘玉兰花,捧一把洁白的花朵塞进记者的口袋,“带上带上,我明天还会去买。”
余香在手,温暖在心。蓦然回头,老人蹒跚的身影淹没在繁华市井里。“好一朵茉莉花,好一朵茉莉花……”耳边隐约响起那熟悉的曲调,让人心头一热,眼眶湿润。